七巨咚

作者的话：我真的不明白为什么这篇装逼犯的也要pb我，因为我把其中一个鹊打成那个que了吗。

鹊贼【注1】 

 
    幼鹊伴着诗礼歌饮足洗濯它的圣水，他的鸣声浸没巴罗克教堂的穹顶，到粮食巷九号去。它刚从翼羽上扑脱萨尔茨堡礼拜天的雪，就同它族群一道，越过洛赫尔广场、攀过多姆普莱茨山。它到慕尼黑去、到林茨去、到维也纳去，它回来，嘴衔住夜的玫瑰，花瓣尚有多瑙河晨间的雾。 
    它自圣母主教座堂啄下老荷尔拜因的壁画，因而被神甫追打着仓皇飞了；它到深水河谷同鱼搏斗，之后憩在被窃去砖的墙洞里；它窥见圣乔治之屋的仆女捻起东方运来的绸缎绫罗往身上比划，于是从她处讨来穗糠；它寻那有风琴、壁画与高顶的房并汲汲去往； 
    它沿途吃树上生的红果、喝莱茵河的水；于法兰克福的牡鹿沟，它停在歌德肩背上为他奏唱，见他提笔书有“未曾哭过长夜的人，不足以语人生”；它飞过橙花田与成片的郁金香，落到小于廉被斩断的青铜的足上； 
    它栖上老水手的桅杆与帆，龙骨割开的浪乃是黑与蓝，它同船驶过宾根之穴，航往巴黎；它驻留凡尔赛宫，听宫廷盛金的晨祷与弥撒，它掉落的、被鸢尾香脂熏透的羽，叫路易十五的小儿拾了去用成笔； 
    待幼鹊返回阔别多时的萨尔茨堡，它已尽褪绒毛，于是当隆冬过去，它便可振它新生长的翅膀，独自启程。 
    它路过斯卡拉大剧院与法朗基诺·加甫里奥的肖像，在那最后的晚餐下吃属它的饮食；它因栽倒切尔西肮脏的鱼市而前去安菲特里忒脚下沐浴；它叼着月桂枝的冠重返巴黎，歇在塞纳河运西班牙皮革的船缘；它险些给渔夫的劣童捕去，便匆匆从发恶臭的盛雅克大街逃离； 
    它穿过维也纳郊区的公墓，被浇在尸首上的生石灰扬起尘雾迷了它的向，它四下乱撞，随后去到劳恩施泰因巷；它想停在斯蒂芬教堂饮些水，但那承圣恩的铜盘空空如也；它掠过教堂后街五号拱顶的楼，最终抵达这里。【注2】 
    它停在窗外，精疲力竭、奄奄一息，幸而那窗里住的人迎它进来。 
    “你是哪里来的喜鹊？” 
    安东尼奥·萨列里冲它伸一只手，这手只得一把可蜷入棺椁的瘦骨，状若死神。而裹他躯壳那织的毯亦似尸衣，在他动弹时簌簌落下坟窟里积的灰。 
    “你要死了吗？”他问它。 
    “我正弹奏，突然间就觉到皮肤浸饱了死亡。”他说：“我还以为是我——我倒希望。在康复礼赞【注3】中辞世应像午后与他共寝。” 
    午睡是甜蜜的死，得以在半明半昧里体味消亡的欢乐。在午后死去的人脸庞都是被阳光照亮的，但确然少有人瞧着炽热催生的金色仍愿坦然赴死。 
    安东尼奥·萨列里乃是其一。 
    “你要死了吗？”他再次催问：“或是因为我将死了，你循灰土与裹尸革与安息香来伴。告诉我，是他要来捉住我了吗？【注4】” 
    喜鹊便将喙浸入他杯中，衔一口酒。 
    此前它未曾被驯服过。 
 
    他从杯中饮腾跳着的酒，而莫扎特以吻窃余下的。 
    是沃尔夫冈·阿玛多伊斯·莫扎特将友人、妻儿与父亲抛在身后，同安东尼奥·萨列里出逃舒勒尔路。时值奥菲莉亚康复后的斋节，莫扎特蜷在琴下读他作的章节。 
    近乎是温柔的——先读它的科尔内蒂说。 
    “这是春天新生的黄水仙与喇叭花。”莫扎特说，仅需一只手高举了萨列里的谱，因此用另一只捉住他。他们涉过昏瞑积雨的庭院到街上，萨列里甚至未搁下酒杯，只得衬衫袖口的绸萝饰藏好十根纠缠的手指。 
    如非沃尔夫冈领他的步履好似回旋曲般雀跃，他银杯中的酒也不至腾跳出泡沫。 
    “若您晓得这是从卡诺莎庄园来的酒，就不当这样放纵地狂奔。” 
    “我只晓得我七岁时便从凡尔赛宫、路易十五的情妇裙下偷出这酒来。她就将酒瓶夹在两条丰腴洁白的大腿间，倘若他寻欢时口渴，只需低下头就得喝个痛快。”莫扎特的眼睛从发间捕捉他：“我不曾想过父亲存着它，如今又将它带来做我的礼。” 
    沃尔夫冈早行过谢吕班的年纪，但他一对眼仍是被乐神娇惯坏了的可爱的少年。他曾当他双目里是发毒的磷光，直至被他与他的乐音一齐温存地搂住脖颈。他愿死了。 
    “曾几何时，这乃是教皇用以涤人业障的酒。大师，您不当忏悔么？忏悔自己抛下家中的一切同我寻欢作乐。”萨列里举杯，品出陈年的苦痛来。 
    他该谋杀他而非爱他，他抵住他胸腹的该是匕首而非五英寸欲念的骨头。 
    何等失格丧德！ 
    “那末我只好求您一个赦罪的吻。” 
    莫扎特如是，自他罪欲的唇间窃走一口赎罪的酒。 
    他们到高地去。在四月斋的火炬星期日，人们取谷草与柴来围着山毛榉堆高，他们砍倒杜松与金雀制成火炬，烟熏过结食粮的枝子，他们高喊着“火炬燃烧吧，让每根树枝结出一篮子的果”，然后他们用已熄火的灰烬涂彼此的脸。 
    萨列里用手指蘸那灰到莫扎特眼皮上，漆黑的艾度斐度的圆裹住谢吕班之眼。 
    “我愿您、大师，指尖结出无穷尽的乐音的果。”他由衷地祝他。 
    “而我愿将这结不尽的果实的汁液供您沐浴。” 
    他曾问沃尔夫冈为何用黑暗圈禁起双眼，而沃尔夫冈答他：“这黑暗并不是为囚禁我的双眼，它是它们的护卫。” 
    “我是要双眼见到光，叫它孕育赞诗，而没有太阳照耀的地方，光降临。【注5】” 
    沃尔夫冈·阿玛多伊斯·莫扎特尽是光。 
    他是才华与骄纵催生的炽阳，是牧羊人金色的羊毛，他是上帝遣了来灼烧萨列里，叫他抚摩他滚烫热烈的皮肤时骨头甜蜜地融化成血水。他曾奉献自己，于是肉身被点亮、魂魄被燃烬，时至今日他荫于其中而甘之如饴。 
    他对黑暗与隐匿其中的死亡没有畏惧，萨列里想。 
    他不曾在夏天掩埋春鸟。 
    “从来都只有莫扎特大师的肉体凡胎能承受这样多的光。”萨列里说：“其余的人大多在黑暗里。” 
    “而当我需要去见她时，我便用您的头发遮起双眼。”莫扎特这样回应。 
    萨列里的头发确是永夜，距这永夜里落得银霜尚有数十年，到莫扎特的雕像被建筑以后。 
    在一七九一年，大限将至前，莫扎特终于请求他： 
    “请您替我弹奏韩德尔吧。”他说：“我精疲力竭了，想要休息。” 
    因那未完成的安魂曲，莫扎特不肯去到床上，康斯坦斯替他裹上一条披肩，闻上去就是衰败的身骨。莫扎特支走康斯坦斯，他恐怕她又要撕毁曲谱。替我到西格蒙德医生那里去再讨些止痛药来吧，我亲爱的小妻子，他对她说，每一块骨头都快要裂开了，是夜女王在撕扯我的四肢。 
    在她离开后，他却改口道：“终于，有太多光进了骨头的缝隙里，化身火鸟在血里穿行。抚慰我吧，萨列里大师，我精疲力竭了。” 
    莫扎特攀附在他肩上，散开他的发，将面颊滑进夜色的丝缎。 
    “莫扎特大师，您如今见识到黑暗了吗？” 
    “是的，她像一座奔跑的坟墓，惨白的足上是被剃净的骨。” 
    “她有同您一样柔润冰冷的足趾，她同您一样将它们放进我怀抱。”在那时，莫扎特确还余有玩笑的气力。 
    “您害怕吗？她常伴着死亡而来。” 
    “害怕？”莫扎特笑了：“不，萨列里大师，我见到的她臂肘与脚底都有星星。我不惧怕她啊，我想她是带我向您去。她叫我嗅着您的头发，进您之中，将您做我独一的筵宴所。” 
    萨列里曾在这如今蒙着死尘的幔帐中做他筵席的佳肴，他怀念他能够融化躯壳的热度，今天那热度愈来愈褪去，只在琴音敲响时若有若无地依偎住他。 
    他无法拥吻他，因为那势必要停下弹奏的双手。 
    “我们都如羊走迷，各人偏行己路。【注6】”萨列里唱，以羽管键琴伴他奏，直到、直到——街的那端，梅尔格鲁贝大厅再次奏起魔笛。 
    “即使如今您不在场，他们仍无法阻拦热情的观众。”萨列里停下来。 
    “真是杰作呀！”莫扎特由衷地自赞。 
    “是的大师，无上崇高。”萨列里侧身吻他额头。 
    “那便是我最后的崇高了。我想，我不能完成安魂曲了。” 
    “萨列里大师，我就要死了。”他说：“我要去人世的背面了。” 
    莫扎特于是将双眼献给夜晚，肢体彻夜未眠。他停在痛哭之日的第八小节。 
    他们说，多瑙河承着自人世离走的魂灵，你若在圣约翰日的夜里十一点在她流经的城邦走过，到三个井里洗身，你将看见刚死去的人。【注7】 
    安东尼奥·萨列里在黑暗的巨口中除他着的丧服。起先是外套与天鹅绒的背心，而后是长靴与袜子，他赤足在泥地里，污秽湿了他的脚。他最终剥去衬衣，它像羊乳色的溪流淌下萨列里的肩，他的四肢苍白而内心惊惧。 
    他才将将葬了春鸟。 
    那汲上的井水是冰冷的，如同死亡之河在手心里流淌。他听信坊间言说，用这水三次洗他的身，将他罪与欲念浸透。 
萨列里是如此、如此想吻他嘴上最后一次。 
    他是前往葬礼的三人之一，却无权在入棺前碰触他。 
    何等无情！安东尼奥·萨列里与沃尔夫冈·阿玛多伊斯·莫扎间滋生的，非是可写成历史的事物，是一件亵渎的隐喻。也正因如此，更久远的后来，当故事被投上荧幕，他被迫化身一张杀死莫扎特的面孔。他们笃定若是他杀死他，他便不是爱他。 
    这不是爱，他们将说。 
    这不能做引往天国的向导，这不是乐音。 
    实情是，在他们之间文字与音符早都失掉凡俗的效用，使那尘世盘踞的隐喻得以被收纳在时代的皱纹里。 
    莫扎特的魂灵终究没有现身在多瑙河流经的城邦，萨列里心里懂得是他跑得太快，他的步履本就是一支欢腾的降B大调回旋曲。 
    沃尔夫冈·阿玛多伊斯·莫扎特抛他在俗世。 
 
    萨列里留在俗世太久。在为自己准备好丧乐后，他又活了约莫二十年。 
    自他生出白发起，他便声称黑暗不再与他对话。 
    “那末，谁又能提醒我将死之期呢？”垂垂老矣的萨列里说。 
    终究是春鸟捎来讯息。喜鹊从萨尔茨堡衔夜与死的玫瑰赶来，使尽它飞翔的力。 
    那是一八二五年春末，再有不到两个月，那只鹊贼就将安东尼奥·萨列里的灵魂与性命一一盗走了。 
 

    —fin.—
 
 
【注1】援引自《La gazza ladra》，罗西尼歌剧。故事中的少女被冤枉误判绞刑，而小偷是一只喜鹊。 
【注2】前述文字涉及地点包括：奥格斯堡、海德尔堡、美因茨、法兰克福、科布伦茨、科隆、布鲁塞尔、米兰、曼海姆等，不完全遵照莫扎特旅居路线，或有错漏。 
【注3】指《奥菲莉亚的康复礼赞（Per laricuperata salute di Ofelia）》，下文同。这是莫扎特，萨列里与科尔内蒂合写的，萨列里的部分得到的评论大多是：温柔的，抒情的。 
【注4】援引自勃朗宁夫人十四行诗，原文为“--‘Guess now who holds thee?’--‘Death.’I said. But, there the silver answer rang,--‘Not Death, but love.’” 
【注5】援引自狄兰·托马斯《没有太阳的地方，光降临（Light break where no sun shines）》。 
【注6】援引自韩德尔《弥赛亚》。 
【注7】出自《金枝》，原为“可以看见这一年将要死去的人”，为本文稍作修改。圣约翰日大约是6月。